在经历了价格从17.3万元/吨高位跌至3.4万元/吨、行业连续多年集体亏损之后,磷酸铁锂正在尝试给自己争取一个“能活下去的价”。
近期,多家头部企业向客户发出调价函,部分明确宣布在原有定价公式基础上,统一上调加工费3000元/吨。
与此同时,行业一年内密集签下多笔五年长期采购协议,累计锁定订单规模已经超过300万吨,且集中在龙蟠科技、万润新能等头部企业手中。
涨价与长协本被视作“相反逻辑”的两件事,在2025年年底被叠加在了同一批企业身上。
这轮涨价究竟处在怎样的价格坐标中,所谓“普涨”是成本推动还是议价权反转,谁在用长协重写行业的定价方式,电池厂又如何通过股权与锂源掌控来锁定未来供应,高工锂电近日梳理出了当前产业链最关心的六个问题。
一、3000元/吨有何意义:从高点、低点与成本线看涨幅
从绝对价格看,截至12月初,动力型磷酸铁锂现货均价约为3.995万元/吨,储能型约3.695万元/吨。
在新一轮调价中,多家企业在原公式基础上,将加工费统一上调3000元/吨(未税),老订单按原价执行,新订单按新加工费执行。
从周期高低点看,上一轮景气顶点出现在2022年末,当时磷酸铁锂价格一度接近17.3万元/吨;此后伴随碳酸锂价格回落和产能集中投放,价格一路下行,到2025年8月跌至约3.4万元/吨,累计跌幅约80%。
目前铁锂价格在3.7万至4.0万元/吨区间,再叠加3000元/吨加工费,从低点算起反弹幅度约在25%左右,距离2022年的高点仍相去甚远。
再看成本线。行业协会对头部7家、一烧工艺、压实密度2.4–2.55 g/cm³企业测算的平均成本区间约为1.57–1.64万元/吨(未税,不含碳酸锂)。
过去三年,在碳酸锂大幅波动、下游持续压价的背景下,这一“固定费用”部分被反复压缩,部分企业甚至出现“负加工费”的报价。
此次涨价直接指向加工费环节,实质是把被挤掉的那一段利润重新拉回到略高于成本线的位置,而不是重新开启一轮类似2021年的价格主升浪。
一句话概括:这3000元/吨,更接近于从“全行业亏到怀疑人生”的底部,向“勉强可持续经营”的区间做的一次价格修复。
二、“普涨”的底层逻辑:成本确实抬升,但更关键的是结构与议价权
从成因上看,这轮被称作“普涨”的加工费上调,并非单一因素推动,而是成本端回升、产能结构错配与行业组织化程度提高叠加的结果。
在成本端,首先是锂价从“白菜价”回归到现金成本附近。
今年上半年,电池级碳酸锂价格一度跌破6万元/吨,下半年逐步回升至9万–10万元/吨区间,半年涨幅超过60%。
在行业通行的定价公式中,碳酸锂以“月均价×单耗×折扣系数”的形式直接传导到磷酸铁锂价格,材料企业可自主调整的空间主要集中在“固定费用”一端,即磷酸铁、硫酸亚铁等原料与加工费。
其次是磷源、铁源和电费的边际抬升。磷源端在环保约束下收紧:云南、湖北等磷矿产区受生态红线限制,磷矿石与下游湿法磷酸开工率受限,使得磷酸铁新增产能在2024年明显放缓,而下游在储能带动下快速扩张,2025年储能装机年增速高涨,磷酸铁价格维持偏强。
磷酸一铵价格自11月以来普遍上调150–200元/吨,高端报价达到约6500元/吨;硫酸亚铁价格由200–260元/吨升至约300元/吨。
对于高压实双烧工艺产品而言,二次烧结、更高能耗和折旧,使得单吨成本比普通磷酸铁锂高出2000元以上。在这样的成本结构下,保持原有加工费水平意味着高压实产品长期倒挂。
再看产能结构。协会数据显示,2024年国内磷酸铁锂名义产能接近470万吨,实际产量约230万吨,产能利用率约为50%;但到了今年三季度以后,行业整体开工率已经回到约76.6%。
表面上产能利用率仍有空间,实则结构分化明显:
头部企业的高端产线几乎处于“超载”状态。湖南裕能、万润新能等头部企业的磷酸盐、磷酸铁锂产能利用率一度突破100%,在旺季阶段达到110%,依靠增加班次和临时外协“挤牙膏式”地释放产能。
与此同时,大量在2022–2023年投建的中小企业产能由于做不出2.5 g/cm³以上的高压实产品、下游导入迟缓,沦为“僵尸产能”。
在这样的背景下,协会推出成本指数与“反内卷”倡议、要求企业按月填报产能产量与库存,将成本红线显性化,等于为加工费谈判提供了统一坐标。
如果说上一轮涨价是“锂盐暴涨牵引、整个板块被动上浮”,那么这一轮3000元/吨的普涨,更像是在锂价回升、磷源收紧、高压实供给偏紧和头部组织化程度提高的交汇点上,头部企业争取议价权的一次集中动作。
三、长协地图:龙蟠锁定近200万吨,万润绑定宁德,裕能“订单在表外”
在价格修复的同时,同样引人关注的是2025年磷酸铁锂行业出现的长协潮。
对比公开披露的协议可以发现,龙蟠科技是今年“签约最积极的企业之一”。
按已经披露且有明确吨数的合同计算,仅2025年新增部分就包括:
与楚能新能源将原本15万吨的合作量在补充协议中大幅提升至130万吨,期限覆盖2025–2030年;
与宁德时代海外工厂签下2026年二季度至2031年的15.75万吨高性能磷酸铁锂供货;
与亿纬锂能在2026–2030年间约定15.2万吨采购;
最新与欣旺达总部及泰国基地达成2026–2030年10.68万吨、金额约45亿元的长期合作。
上述四笔合计,可量化锁单量约为171.63万吨,其中约130万吨面向储能,其余约40多万吨覆盖海外动力与储能项目。
这一规模若计入早前与LG新能源在2024–2028年的26万吨增量长协,以及与福特合资公司Blue Oval签署但未披露具体吨数的协议,龙蟠目前通过长协锁定的磷酸铁锂订单,总量已经接近200万吨以上。
对比龙蟠当前约27万吨/年的总产能可以看出,仅楚能这一单在五年内的年均采购量(26万吨/年),就已超过其现有产能。
这意味着龙蟠未来五年国内产能几乎被长协锁满,新增产能更大程度需要依托印尼等海外项目释放。
与之对应的是万润新能与宁德时代的“一单吃下”。
今年5月,万润与宁德时代签署合作协议,预计在2025年5月至2030年5月期间,总供货量约为132.31万吨,且每年实际采购量不低于约定量的80%。
这意味着宁德时代在磷酸铁锂这一块的基本盘,将高度集中在少数几家头部供应商。
湖南裕能的情况则相对微妙。公开渠道尚未出现类似“单笔超过百万吨”的长协公告,但公司在电话会议中多次提到,磷酸盐正极产品满产满销,部分订单已经排到2026年上半年,并正与头部电池企业就涨价进行沟通。
其1–9月磷酸盐销量达到78.49万吨,同比增幅接近65%。
从订单可见度来看,裕能并不缺乏中长期锁定,只是采用了滚动排产和持续议价,而非集中披露式巨额长协。湖南裕能同时是比亚迪和宁德时代的磷酸铁锂一供,两家均为其股东,股权关系本身构成了比单一长协更强的黏性绑定。
另一方面,在产能利用率已接近110%的前提下,盲目签下大额长协会带来交付风险,当务之急是扩产与结构升级,而非通过披露大单来强化“故事”。
在这一组对比中,龙蟠通过多客户、多地区、多场景的分散长协,实现了对储能和海外需求的深度绑定;万润通过“一大单+高压实扩产”强化了“宁德系核心供应商”的定位;裕能则将绑定关系更多放在股权和日常排产之中,反映出同一轮景气周期下不同商业模式的差异。
四、长协会压制涨价吗:锁的是“量权”和“产能”,不是未来五年的绝对价格
从传统认知看,长协更像是“帮下游锁价”的工具,因此在价格上行周期签订长协,被视作与涨价逻辑相冲突。
但从今年磷酸铁锂行业的具体条款来看,新一轮长协的核心已经不再是“固定价格”,而是“锁定数量、优先权和现金流”,同时保留对价格的动态调整机制。
以龙蟠与楚能新能源的协议为例,合同明确约定了卖方自供或买方客供碳酸锂的两种模式,产品单价按碳酸锂市场价格逐月联动,即采取“一月一议”的模式。
在行业通行的公式下,碳酸锂成本、锂盐折扣系数由市场或双方协商决定,材料厂主要赚取的是加工费部分。
这意味着,在长协框架中,价格本身并未被锁死,而是随碳酸锂价格和加工费红线共同调整。
本轮加工费上调3000元/吨,也是在这一联动机制下完成的:老订单执行原价,新订单和新阶段按新的加工费执行。
从结果看,企业并没有因为签订长协失去重新谈判加工费的空间,相反,先通过长协锁定产能利用率和现金流,再在行业连续亏损、头部满产、库存低位的情况下,推动加工费中枢上移。
对电池厂而言,长协同样是“保供工具箱”的一部分,而非单纯的价格对冲工具。在碳酸锂折扣系数、碳酸锂客供、预付款、股权合作、联合开发等手段共同使用的背景下,电池厂用资源和资金提前绑定未来三到五年的核心材料供应,同时通过动态定价公式控制价格波动的上限。
从这一视角看,本轮长协更多是在供需拐点上对筹码的重新交换,而不是对未来涨价空间的简单封顶。
另外,近年来在正极材料侧,电池厂推动的CSM模式(Customer Supplied Material,客户供料模式)也在普及,即由电池厂直接采购锂盐并交由材料厂加工,材料厂主要赚取加工费。
这种模式配合碳酸锂折扣系数与返利安排,事实上把材料厂从“资源价格博弈”中抽离出来,减少因锂价下跌带来的存货减值;此前万润、德方等公司在锂价大跌阶段的减值损失,亦是这一模式扩散的现实背景。
因此,更贴近现实的判断是:长协降低了价格出现极端暴涨、暴跌的概率,但并不会阻止加工费和整体价格在成本中枢抬升时随之上移。
五、长协之外:股权、海外产能与锂资源,电池厂保供的“第二层防线”
长协只是电池厂防止未来“无货可用”的一层保险。在此之下,更深一层的是对关键产能和资源的直接控制。
在正极侧,宁德时代进一步选择通过股权和预付款的方式锁定高压实磷酸铁锂产能。
富临精工旗下江西升华在宁德入股和预付款推动下,上马16万吨+20万吨高压实项目,宁德在2025–2029年每年采购量不低于承诺产能的80%,并计划通过新一轮增资将持股比例提升至51%,成为控股股东。
这种模式既保证了高端产品的材料供应,又将扩产节奏的主导权部分转移到电池厂一侧。
万润新能此前在山东鲁北原规划12万吨磷酸铁锂扩产项目,在签下与宁德时代的132.31万吨长协之后,明确将其调整为高压实产品产线,预计2026年底投产,形成“订单先行+定向扩产”的闭环。
行业共识是:未来的过剩将更多集中在低压实、低附加值产品,高压实和与高倍率、快充、长寿命应用匹配的产品会长期保持相对紧张。
在区域布局上,海外产能成为2026年前后的关键变量。龙蟠科技在印尼的3万吨一期产线已投产,9万吨二期预计在2026年初期投产,届时总规模达到12万吨。
这一项目不仅接近上游资源,也为配套海外电池工厂、应对欧美政策门槛提供了现实选项。在国内扩产放缓的同时,这类海外高压实基地被长协订单优先绑定,构成了“高压实+海外”双稀缺资产。
海外加工费普遍高于国内30–50%,12万吨印尼产能在价格和利润率上天然自带溢价。一旦与长期储能与海外动力订单绑定,这部分产能有望成为龙蟠利润表的“第二增长曲线”。
其他磷酸铁锂海外产能也均有进展:如湖南渝能规划在西班牙建设5万吨磷酸铁锂项目,2025年6月刚完成项目公司设立,已经进入实质建设阶段。万润新能美国产能也顺利推进中。
不过,2026年海外磷酸铁锂供货或面临“真空期”,相关企业将依赖国内产能与出口模式参与全球竞争。
在锂资源侧,电池厂则通过碳酸锂客供和折扣系数安排,收回对锂成本的主导权。由电池厂直接采购锂盐并交由材料厂加工的模式,使材料企业更多承担制造环节,减少了因锂价大起大落带来的库存与减值风险。
在加工费中枢抬升的当下,这一模式配合长协能够帮助材料厂锁定相对稳定的现金流,同时让电池厂在全产业链成本控制中保留更多空间。
整体来看,长协、股权、预付款、客供锂盐与海外共建工厂,构成了电池厂对磷酸铁锂“保供”的多层组合,未来几年内难以回到完全由现货市场说了算的状态。
六、磷酸铁锂会不会复现六氟磷酸锂250%暴涨?价格与利润修复的可能路径
与六氟磷酸锂在本轮周期中出现250%左右的价格跳涨相比,当前磷酸铁锂是否会走出类似的“疯牛行情”,在供应链交叉对比的视角下,同样是市场关心的问题。
从供需弹性看,两者存在明显差异。
六氟磷酸锂受制于较长的建设周期和更严苛的环保审批,一旦需求超预期,供给难以短期跟上,因此出现了单价从4–5万元拉升至15万元以上的极端行情。
磷酸铁锂则拥有更短的扩产周期和更大的潜在闲置产能,尽管当前高压实与海外产能偏紧,但低端和普通产品的复产能力依然存在,这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价格无序上行。
从下游承受能力和组织化程度看,经历了上一轮从锂盐到电解液的剧烈波动之后,电池厂和车企对原材料价格的敏感度显著提高。
通过前述长协组合和资源控制方案,电池厂更有能力在局部紧张时释放库存、调整采购节奏,避免原材料价格的“二次伤害”再次传导至整车端。
从行业心态看,本轮3000元/吨加工费上调的直接目标,是让企业从长期亏损状态回到“能维持正常投资和研发的盈利区间”,而不是借势推动再一次超额利润周期。
相关企业在投资者交流中普遍表态,当前更看重产能利用率、现金流与扩产质量,而非单纯追求短期价格冲顶。
在这样的约束条件下,更可行的路径是“温和上行+结构性分化”:价格围绕成本中枢适度抬升,高压实与海外产能享受一定溢价,低端产能继续出清。
有机构判断:在假设电池级碳酸锂价格温和回升至10–12万元/吨区间的前提下,磷酸铁锂价格在2026年前后更可能稳定在4.5–5万元/吨一带,头部企业通过高压实产品与海外产能可获得5–10%的净利率,完成从“亏损出清”到“合理利润”的修复。
对于龙蟠科技而言,200万吨以上长协叠加印尼产能投放,有望在2026年前后带来量价齐升;万润新能在宁德时代百万吨订单和高压实扩产落地后,利润率有望进一步修复;湖南裕能则在“满产满销+滚动涨价”的路径下,以规模和产品结构优势对冲价格波动。
对整个行业来说,3000元/吨加工费上调是一个清晰的信号:磷酸铁锂正在告别“纯粹靠规模拼成本”的旧逻辑,走向以技术规格、产能位置和资源控制为核心的新一轮竞争。
价格走势固然重要,但更能决定未来收益差异的,可能是每家企业在高压实、海外产能与长协结构上的不同选择。